作家專欄告別清單

曾旅居印尼,著有《讓你咻咻咻的人生編輯術》、《那些乘客教我的事》、《飛踢,醜哭,白鼻毛》,譯有海明威作品《太陽依舊升起》、《我們的時代》、《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短篇傑作選》及菲律賓農村小說《老爸的笑聲》。現於桃園從事出版實驗計畫「逗點文創結社」。依舊相信熱血與友情,也還相信愛。

告別清單#2 每週三下午的音樂主控權

發表時間:2015-12-08 點閱:3793

睡前,讓我談談我的工作夥伴黃柏軒。

 

黃柏軒剛好在逗點工作最忙的時期加入,所以他從去年底一上班,還沒練好等級,就被逼著直接上場打怪,不只學編輯、辦活動,還得撥出時間準備詩集的稿件。我還記得我們兩個人看著三月到五月之間格子裡塞得滿滿的google日曆,一邊抱怨一邊說怎麼可能可以做完,然後過一關算一關,咬牙熬了過去。

 

每天,坐在我對面的他,只能趁我還沒進辦公室之前,播放他喜歡聽的搖滾樂,因為等我進門,一坐定,就會溫柔地告訴他:「好,換我聽了。」他就關上自己的音樂,等著迎接我的喇叭播放出來的饒舌歌還有R&B。不管他喜不喜歡,或是否適應,我相信這是他這輩子最常聽黑人音樂的時期吧。

 

我原本計劃好國際書展之後就要大休息,不料,為了讓逗點有收入而接下的大案子,卻讓我過得比先前幾年都還忙。三月開始,或許是學運造成的焦慮,加上過度疲勞所造成的反彈,我變得煩躁易怒。總在和柏軒說話時,偶爾流露出不耐煩的口氣。每次開口後,除了後悔也沒辦法。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一件殘酷的事情:「逗點是要一輩子和陳夏民綁在一起,還是要適當切割,讓它變成長遠的品牌?」

 

我過得越來越不開心,隱約感受到這種焦慮對於編輯書刊會有不良影響,於是委託郭正偉和黃柏軒接手三本詩集的編輯工作,試著轉移自己對於工作的厭倦與無力,想要好好喘口氣,爭取一點時間來編輯自己的作品,以免自己被工作再度掏空。

 

不料,或許是我的黑暗磁場影響,三本詩集一直出現問題,不止是編輯與設計師產生歧見,編輯與作者之間產生溝通問題,就連週遭的工作夥伴都出現問題,什麼都亂成一團,一大堆東西談都談不成,我心裡焦急,也只能請編輯想辦法解決。原本以為一切會順利,不料,就在柏軒生日的那一天,在我終於檢視詩集入版狀況之後,發現有一些地方完全超乎我的設想——無關編輯的專業,純粹是我個人喜好無法接受的那種。一開始壓抑著不耐和兩位編輯溝通,但越聊越暴躁,講話也越來越大聲。之後,我拋下一句「我就是無法接受目前這樣子」,便出門工作。後來,柏軒透過line一直傳訊要我定奪,我感受到他的緊張,但我也煩了,於是持續暴躁、不耐。

 

直到坐火車回家的路上,還為了一兩個反覆討論的問題回覆訊息,就在我幾乎決定打電話回辦公室,想乾脆在火車上大吼大叫時,我想起一件事情:早上出門上班時,我一直遇到前方綠燈轉為紅燈,很不順。

 

我才領悟,今天一整天會那麼不愉快,其實是我自己把路上的衰氣帶進辦公室了。可憐的黃柏軒,就因為坐在我對面,連帶好好的生日也帶賽。回去辦公室的時候,我告訴他其實我只是希望事情趕快解決,他說他懂,他也希望可以讓一切都搞定。我告訴他,這三本詩集送印之前我絕對不能再看了,就由他和正偉全權決定,請不要再問我任何編務意見。然後,我出門,留他在辦公室加班,逼我自己在外面逗留到八點多,逛遍了桃園市區所有書店,打算等他離開了再回去。

 

等我回去工作室,才發現柏軒的機車還停在樓下,我打開門,看見他正在收拾東西。我問他:「你怎麼還不回家?生日耶,回去慶祝吧。」

 

他說:「我正要走了。唉,就像何俊穆說的一樣,生日那一天如果沒有請假,絕對會引來大災難。」

 

我想了想,沒有多說什麼,就目送他離開。週一上班時,我就處理三本詩集的行銷方案,而他則是處理編輯後端的工作,以及聯繫印務。誰知道,就在看完打樣,我們都認為一切沒問題之後,他一個不小心出了包。

 

老實說,在印刷廠看見他急忙道歉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卻又覺得安心。因為在我眼前的人,是一個不會推諉責任的,願意低頭妥協讓事情圓滿收場的好編輯。沒有什麼好責怪的。我很幸運,能夠找到這樣的夥伴。

 

之後,書籍送來逗點,我把三本詩集拿起來閱讀,我不知道兩個編輯怎麼想,但當我摸到成品翻閱,發現一切都很準確,也看見他們堅持的事情的卻有其道理,我覺得非常滿意。也終於領悟了:逗點的確可以和我稍微脫離,不是非得綁在一塊不可。

 

後來,我帶著黃柏軒的詩集《附近有人笑了》,在通勤時間重新閱讀。他那一首描寫父親的〈父身如紙〉,讓我在火車上流淚,寫得真好啊,尤其那三個疊詞:耐心、耐心、耐心。我也更加確認,在他看似大叔的外表之下,藏著一個認為「詩是世界最後一座遊樂場」,極為天真、容易信任他人的小孩,更容易遭受(終日坐在他對面的,偶爾飄散著黑色殺氣的上司)傷害。

 

我不知道柏軒是否願意一直留在逗點工作,畢竟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上班時間都在聽很吵鬧的黑人音樂,偶爾被工作掏空之後又會容易臭臉,被外界認為是好好先生其實陰暗面一旦發作就會讓人想要尖叫逃跑的工作狂。

 

我唯一能為黃柏軒做的事情——不只是因為他是不錯的詩人,更因為他是重要的夥伴——就是未來只要遇到生日,他不需要請假,就能好好出去玩。然後,如果他真的很想聽某些歌曲,我可以在每個禮拜三的下午讓步,換我聽他的。

 

謝謝你,柏軒,總而言之,好好寫下去。